特蕾西娅睁开眼睛，看到窗外好像隐隐约约有细碎的白色晶尘在空中缓缓下落，才意识到又一个冬天到了。

她翻个身，发现身边的位置已经空出来，就知道他已经去准备早餐。

(资料图)

日复一日，连特蕾西娅也有些恍惚。仿佛自己真的只是一个普通人，和另一个普通人过着简单的生活。

她简单回忆了一下，这是她和赫伯特在这个奇异的地方一起度过的第六年。

自那天后，两人便不再住在那个临近海岸的小家，很快搬到了某个生活节奏相当缓慢的小镇中。

她突然感觉屋里的温度好像也和外面一样有些降低，把被子重新伸开，裹在自己全身——尽管赫伯特在一个月前就已经把屋子的取暖设施安排妥当，现在屋里的温度也和刚刚入秋时差不多。

不过，赫伯特不在身边，这被子里肯定没那么暖和。

她仍然不知道赫伯特把自己带到这里来的真意，只是现在的她也不愿去想。如果在刚来到这里的几周她还会思考赫伯特把自己带到这里来的目的，那么现在，这个问题的重要性还不如今天由自己负责的晚餐要做什么。

毕竟，如果赫伯特没提出过什么要求，两人只是作为普通夫妇在这里过着普通的生活，那就没什么需要在意的。

她当然也没有忘记自己在那个真实世界的责任，只是……如果按照赫伯特的说法，这几年的生活在那边的时间不过只是几秒的时间罢了。

说来不知为何，当自己刚刚到这里时，对之前的事情是几乎完全没记忆的状态，倒是这几年和赫伯特的共同生活，让她之前在泰拉生活的记忆越发清晰起来。

思乡之情？或许吧。

她不明白，但也不太想费心思搞清楚这个。

她听到走廊上开始响起脚步声，便知道今天要发生什么。

在他的温柔呼唤下起床，洗漱，一起享用早餐。

然后，自己就会替他整理好衣服，目送他离开家，自己就可以在书房里翻着书等到他在午后回来。

在那之后，又是两人习惯的二人世界。

这几年来，除去一些特别的安排，两人的生活都是这样平静地度过。

她也不是没想过要和他一起再给家里增添几个成员，只是一想到这里只是自己暂时落脚的世界，又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果然还是有些过于沉迷在这个幻梦中了——她无奈地想着。

她甚至不愿意对赫伯特说明自己的记忆已经不像刚来时那样被什么东西封闭住。

现在，她所有的关于萨卡兹、关于泰拉的记忆，已经像昨日重现般清晰。那些人生历程重回脑海，甚至比自己以往的回忆更完整。

一切如她所料平淡地进行着，只是在早餐时，她注意到赫伯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

“怎么，我脸上有东西吗？”

赫伯特笑了笑，道：“我一直想着，今天是你我第一次见面的日子。”

“不是吧。我记得我刚到这里一起生活是五年又七个多月前的事。”

“我说的是咱们在泰拉第一次见面。记得吗？那个小镇。”

特蕾西娅这才反应过来：“啊，想起来了。我记得那是个教室。”

当说出这句话时，她又意识到自己已经把泰拉世界的事放到不那么重要的位置了。

“要不咱们把今天当成某个纪念日如何？”

“纪念日？那你已经想好要有什么活动吗？”

“那倒没有。不过，我们倒是可以到处去玩玩。”

“你今天不去做神神秘秘的工作了？”

“不做了。”

“哦。”

“我说，你已经把我的书库逛得差不多了吧。”

“嗯？还差了不少。”

“要不，咱们今天去城外玩玩吧？咱们还有几个地方没去过。”

城外？特蕾西娅倒是不太在乎去什么地方。不过，之前他们也去过不少次城外的田野、荒地，也收集过不少有意思的东西，像是泰拉没有的植物，或者一些古代遗物什么的。虽然按照赫伯特的说法，这些东西都是完全带不回去的，但反正也没什么损失。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当自己把那些小玩意儿带回来清理干净，摆在书房里空余的地方时，好像自己也把自己丢失的记忆捡了回来。

“去呗。”

“哈……你好像热情不高。”

“也不算没有热情。”

赫伯特把两人的餐具收好放到一边：“咱们今天要去的地方和之前不太一样。”

特蕾西娅打了个哈欠，对早餐的体验十分满意：“有什么不一样的？”

赫伯特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微笑，只是语气里多少有些迟疑：“原先我们去过的地方，都是，‘我们’如何。但这次，主要是‘我’的问题。我个人的……身份问题。”

“具体说说？”特蕾西娅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他把“自己”的问题如此开诚布公。

相对的，既然他开口，那就必然不是容易解决的事。

“特蕾西娅，咱们在一起多久了？”

“不算在这里的时间，一年多。”

“你的记忆，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吧？”

他虽然像是随口一问，但特蕾西娅听得出他的笃定——到这个时候，一定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

特蕾西娅并不打算隐瞒：“是啊。和刚来时不一样。甚至有些东西更清楚了。”

“在此，我要向你道个歉。开始的时候怕你不会心甘情愿地配合我，再加上那个时候并不完全是‘我’做决定，所以就没有征求你的意见，把你拉来这个地方。”

“还以为你要说什么……”

特蕾西娅翻了个白眼。

她早就不在意了。倒不如说，从她开始隐隐对赫伯特的消极态度有些猜测开始，就无比珍惜这段平静的二人时光。

“我这段时间的确在做一些事情，用通俗的说法，就是类似于档案整理的工作。区别只是，整理的资料是我的东西，又不完全是我的。现在，也只是把那些东西尽力据为己有而已。而现在，整理工作到了尾声，成果也基本出现了。而，我希望能有另一个人能和我一同见证——那个人就是你，特蕾西娅，作为我的挚友，也作为泰拉文明的一份子，也作为……我所承认的，‘文明的存续’现如今无可争议的主人。”

“只是挚友？”特蕾西娅眼睛微眯，完全忽略后面的内容，注意到自己最在意的重点。

“从某种意义来说，泰拉的我们还只是挚友。当然，如果你认为如今正在‘做梦’的我们也可以算的话……”

“怎么不算？你我如今的关系早就不是那么简单了，不是吗？”

赫伯特愣了一下，没想到特蕾西娅居然这么直白，不过很快也知道对方掌握到了重点——他现在正要谈这件事：“准确来说，之前的我想要向你坦诚也不可能。因为之前的我根本就不完整。但现在不一样了。”

“所谓的‘灵魂’，对吧？”

“是啊，‘灵魂’，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咱们还是在路上谈吧，时间能节约一点也是好的。咱们也没什么需要准备的东西。很快就回来。”

“好。”

两人毫不拖延，换上平日的便服，就直接驱车奔向城外，好像真的只是趁着休息日外出游玩的年轻夫妇。

特蕾西娅在这里住了四年多，对这座小城的每处风貌都了如指掌，哪怕城外一些临近的荒地，她也能了解个大概。

并不仅仅是单纯的景色。人来人往，那些声音、气息，图画、文字，还有其他所有称得上是文明的东西，都在她的感受之内。这也是来到这个世界的六年里她的第二个收获：那些情感、思绪，又重新染上了颜色，在她眼中无所遁形。

然而，有些时候，她也会注意到一些没那么熟悉的颜色，感觉还有点儿压抑——比如，今天有些阴沉的天色；再比如，赫伯特发动车子之后便一言不发，看看他脸上的阴晴不定，她根本不需要法术也能读出赫伯特如今的焦虑。

“你啊……不是要为我讲这次旅途的意义吗？”在即将出城的时候，特蕾西娅的视线从窗外转向赫伯特这边，轻声问道。

“嗯……！”赫伯特却一脸恍然，仿佛睡着的人被惊醒，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用力摇了摇头，对特蕾西娅笑道：“不要太着急。我们慢慢说。嗯……”

“你在想我们要去的地方吗？”

“是啊。在想，有什么办法能让我到那里更晚些。”

“……我不知道你在逃避什么，但如果逃不了的话，还不如潇洒一些。”

“我知道。也就说说。”

“我是真的很好奇。”

“特蕾西娅，我不是人。或者说，只是长得很像人的东西。”

“……”

赫伯特一句话就让特蕾西娅不知道说什么好。

不是人？长得很像人的东西？

她仔细打量着赫伯特全身上下，感觉他除了没有泰拉人的一些外表特征之外，实在没有一点儿非人感。

和自己一样的血肉之躯，有情绪，有记忆，会快乐，会难过。

但却不是人？

赫伯特依然望着前路，但眼睛也能瞟到特蕾西娅的表情：“很惊讶？”

“你要不要听听你刚才在说什么？”

“嗯……如果要简单来说的话，现在这个和你聊天的司机是‘赫伯特’，一个叫‘赫伯特’的普通人，只不过是个会点儿法术的普通人。也是一直和你相处的人。”

“所以呢？”

“但‘赫伯特’不是‘赫伯特’。现在在这里开车的人，是‘赫伯特’这个概念在这个世界的延伸。”

“这个概念叫‘赫伯特’？”

“只是个名字。随便它叫什么。它现在可以叫赫伯特，以后可以叫弗雷迪，或者朱利安，什么都好，没什么区别。”

“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现在的你不是完整个体，而是某个个体的一部分？……你继续。”

“但请不要把我和伊比利亚那边的海嗣相提并论。我们的思维结构有着本质的不同。如果海嗣是一篮子从一棵树上结的苹果，那么我和‘赫伯特’的关系就是某个独一无二的苹果与它的样貌、清爽和香甜。这样说会有点儿抽象，你可以消化一下。”

车子驶出城市外围，越过道路的指示牌，朝着一望无际的原野继续行进。

特蕾西娅看着外面逐渐陌生的景色，回味着身边的人说的话……“赫伯特”？她现在只能这么叫他。

她隐约有些明白赫伯特的意思，但却不能理解其中的意义。

如果现在的赫伯特是“表露在外”的部分，那么他的“里侧”又是什么呢？

而这次一去，他的目的，莫非就是让里外的两侧合二为一，成为一个完整的个体？

“特蕾西娅，你知道如何描述一个人吗？或者说，当我提到罗德岛，你的表述标准是什么？尽可能全面概括地回答。”

“……罗德岛是一艘舰船，上面有我们这些人，未来会做成一些事。”

“这就是罗德岛吗？那么……特蕾西娅，你是什么？”

“你有什么办法能把一个人的一切都表达完整吗？”

赫伯特降下一小段车窗，让外面的凉风稍微冲散了一些车内的窒闷：“当然不能。至少在绝对的意义上，我们不可能从每个方面把某种事物描述清楚。但是，我们是有判断标准的。”

“区别，对吧？”

“不错。虽然我们不可能完全描述某事某人，但可以站在其他的立场上把它同其他的存在区别开来。我们是有差别的，这件事是我们得以成为某人的基准。但这样的相对基准也是有一点局限性的，那就是——无法描述没有办法比较的事物。就像我们无法想象一个没有现实经历为基础的事物，有些没有比较可能的东西是无法被认识的。因为对于我们而言，那本身就不是可以加以区别的东西——那是‘概念’的集合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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